江南河

江永矣,水何澹澹无泳思。天广矣,长空寂寂无乘熙。

  “……”
   我猛的睁开了双眼。
   江都的夜风已不似过往的温柔,凄清的月光像是新晋的刽子手一般,抛出看似无害的利刃向我袭来,给予我满怀的寒冷。护城河的河水宛如一条碧鳞的巨蟒,匍匐着,张开血盆大口将要吞我入腹。
   奈何江都良辰美景,在我眼里也是一片坟茔般的苍凉。
   “ 扫尽杨花落,天子季无头。日落照龙舟,黄淮逆水流……”
   此刻,我耳边鬼魅般地响起了那首曾令我暴怒并大开杀戒的民歌,那万鬼同哭般吟诵,裹着江都今夜尖锐的风,每一个字都痛入我的骨髓。犹记得初次听闻这首歌时,我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,声嘶力竭地下令要杀尽这天下所有的李姓逆贼。从那以后,无数李姓人的鲜血染红了刑场的青石板,亡灵哀叫着不甘进入轮回,这天下却终究还是被李渊拿了去——我本以为他并没有这般翻天覆地的本事,竟是放任他在我身边苟活,而今我也终于养虎为患,我的所谓暴政千锤百炼出了一把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屠刀。
   大限将至这个词用在现在的我头上再合适不过了,天下人不会放任我这个罪魁祸首在江都苟且偷安。我甚至有点自恋地想,究竟是谁能够砍下我这颗尊贵的脑袋,我与那些李姓人无差的鲜红血液会渗入青石板下,谁也不比谁高贵,同归于被人践踏的尘埃。我甚至还背负着血海深仇,世人把愤怒宛如沸水般倒扣在我的头顶,我同我罪恶的一切,在拼命地挣扎里惨叫着化为青烟。
   我却丧心病狂般地感到无所畏惧。
   眼下我正站在江都城头最高的地界,腰间还藏着足够置我于死地的毒药,必要的时候,我将用此了结我这为天下人诟病的一生。
   漠视宗法将长兄取而代之的,是我;劳民伤财惹得怨声载道的,也是我;不自量力数次远征高丽的,还是我。如今他们将要把我送下地狱,谁也不会记得,率军亲征统一王朝的是我,京杭大运河那“流波将月去,潮水带星来”的繁华升平与我无关,他们不会明白那盘踞在远方的高句丽王朝终将成为心头大患——是的,史书上或许只会留下我的过,李渊将会狞笑地接过胜利者的朱笔,向世人展现我罄竹难书的荒淫无度。
   我并不怕死,但我平生最痛恨背叛。杨玄感在辽东城的叛变使我的二征高丽狼狈而归,隋军没能讨到一丝一毫的便宜,甚至大大助长了高句丽的嚣张气焰。如今江都早已人人自危,我深知我早已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,这每一天我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,肆无忌惮地耽于酒色。就像现在,我正独自一人伫立于江都的城头,随从早已被我下令遣散,我不愿意再看到他们惶恐的眼神——谁又会对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忠心耿耿?我深知再无翻盘的可能,倒不如便随了他们去。烦躁之余,陈年的佳酿被我打翻在地,清冽的酒液很快便渗入城头的岩石之中,耳畔回荡着的喧嚣愈加清晰——城头下,叛军的火把已然点燃了这凉如水的夜色,江都的灯火在我眼里模糊成一片缥缈虚无的水雾。自从坐上这个位置,我好像从未真正哭过几回,到了最后的审判时刻,我终于能够放肆地泪流满面。
   覆水早已难收,再也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身后了。
   “帝王座下万骨枯,孤家寡人,不是平白叫的…”我仿佛听见我那早已死去多年的大哥杨勇,在黑夜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。这是他被我逼迫致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我想他是一语成谶了,如今我这幅狼狈的模样,他在另外一个世界,也应该都看在眼里。
   我最后的反抗意识迫使我逃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,但是随着不可阻挡的地毯式搜索,我连挣扎都没挣扎几下,就被叛变的禁卫军捉拿并五花大绑起来,混乱中那装着毒药的药囊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。我在心里苦笑两声:亡国之君,还真是连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都没有。在面对叛军首领时,我连头都懒得抬起来,我早就已经猜到了领头的那会是谁。我那最好的朋友宇文化及,跟杨玄感一样,都想在这盘早已定局的棋盘上玩一手火中取粟。我的所谓的挚友也终于在利益的驱使下,彻底站在了我的对立面——或许我们本来便不是一条道上的人,别人看得通透,只有我终于一头撞死在了南墙上。
   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我终于被迫抬起头对上宇文化及的脸,那张脸或许仍是熟悉的,现在只剩下冷面的陌生让我感到讽刺。曾经我们可以算是贵为知己,如今一方却即将成为一方的剑下亡魂。所有的叛军都在等着我这个沦为阶下囚的皇帝准备遗言,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我弑杀。宇文化及也看着我,他手中的利剑还反射着森然的寒光。
   他轻蔑地笑了笑,带着胜利者嘲笑的口吻率先开了口:“你输了。”
   还真是人模狗样。
   我从来不曾臣服于他,何来输赢之说?时运不济而已。
   我不屑地扯了扯嘴角,终于露出了这一年多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,但是我相信,此刻我一定笑得比哭还要难看。看着宇文化及陡然僵硬的神情,我的嘴唇一张一合,吐出了比毒蛇还要恶毒的诅咒。
   我笑着对他说:“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,孤且先去了,你也不得好死。”
   宇文化及的脸青一块白一块,暴怒之中他握剑的手开始颤抖,他身边的令狐行达已向前一步,在宇文化及即将挥剑将我弑杀的时候,我只听闻令狐行达恭恭敬敬地请示道:“且莫让罪人之血,折辱您的清白。吾愿代为之。”
   意识陷入混沌之前,我努力睁大了眼睛,想要记住临死之前我能见到的一切。我那故友的身影在我眼前逐渐模糊,沉没入无尽的黑暗里。最后一丝气息也离开了我的身躯,窒息而死的痛觉从四肢百骸散去,我终于不甘地阖上了双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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